年节祭祖上坟是怀念逝去亲人亘古不变的传统。乙未年春节,我不顾看管的娇孙和儿子儿媳的挽留,从温暖的南国赶回寒冷的苏北——徐州市邳州市宿羊山镇坊上村,双膝跪在母亲的坟头,母亲被随风飘洒的各种焦黄草簇拥着,已融入了大地,变成了一棵草,枯草凄凄。母亲一生就像这苏北盐碱地上生长的草一样,活的艰辛,过的艰苦。
母亲是个草民。母亲就像生长在旷野、山崖、河畔、谷底、树下的草一样,普普通通,是个平平凡凡的草民,而非大富大贵人家的小姐,也不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闺秀。她出生在1924年一个十几口的贫苦大家庭,从小拾柴挖野菜,长大了帮着外公耕种十几亩薄地来维持全家生活。穷人结穷亲,21岁奉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嫁给了家里也有十几口人十几亩薄地的父亲。
母亲的命如草之苦。各种草、各色草,其味都是苦。母亲的苦是集各种草、各色草苦味之综合。结婚 2年后,外祖父和舅舅相继去世,母亲强忍悲痛,为了这个大家庭支撑瘦弱的身体料理家务、下田劳作,有几次昏厥在地里,被父亲背回家里。1948年,姐姐出生了,但在重男轻女的年代,虽然母亲产后虚弱但也只能自己照顾姐姐,直到我和弟弟的出生,才享受到了一个产妇应该有的待遇。1954年,6岁的姐姐被疾病夺去了生命,母亲痛不欲生。1956年妹妹出生不久,父亲因患肺结核去世,家庭失去了顶梁柱,母亲几乎崩溃,整日以泪洗面,茶饭不思,几次欲寻短见,但她看着站在自己身边两个幼子,还有那尚在襁褓中的妹妹,强烈的母爱占据了她的心,选择坚强地活下去。1957年祖父去世,家庭又失去了一个依靠。那时,全家的生活仅靠母亲挣工分吃饭,一年劳作下来,年底还要倒给生产队一些钱。为偿还“倒找钱”,母亲起五更,睡半夜,喂养几只鸡、一头猪、一只羊,年底卖掉偿还,全家吃了上顿无下顿。1959 年左右,生产队里开始吃大锅饭,当时大人分多点,小孩分少点,按年龄给饭吃,母亲常常舍不得吃,总是留给奶奶和我们兄妹三个吃。为了多挣些工分,再苦再累的活母亲都是争着去干。1960 年冬天,修宿羊山到碾庄段的公路,从宿羊山镇抬石头往碾庄镇送,母亲在夜里四五点钟起来去干活,到晚上七八点才回来,有时还要加班到深夜,一天往返数次,平均每天要走一百多华里的路程,午饭吃自备的菜团子,有时家里没有面也没有菜,母亲总是饿着肚子和壮劳力一起干,一次,母亲在回来的路上把崴脚了,疼的晕倒在地,乡亲们把她搀扶着送到家,看着母亲疲惫的身体,我说:“娘,明天别去干了,休息一天吧。”母亲无力的摇摇头说:“孩子,我也不想去干这累活,和我这样年龄的女人没有一个去干的,可我不去怎么办呢,一家几口都要吃饭呀。”母亲搂着我和祖母大哭了一场。
在家里无粮的时候,便靠弟弟妹妹挖野菜来充饥,野菜被挖光了,便去摘柳树叶子吃,一次,弟弟把柳树叶子摘来,没有油,只有少许的盐和豆粒,在锅里一炒就成了一顿饭,妹妹小,不愿意吃:“娘,这菜太苦了,不好吃。”娘说,“孩子,吃吧,苦点也能吃,不吃怎么办,吃到肚子里就不苦了。”母亲看着妹妹痛苦地咽下一口,忍不住流下了眼泪,又鼓励我们说:“你们长大了,就会明白人活着的道理,没有苦中苦,哪有甜上甜呀。”冬天的时候,弟弟妹妹到山芋地里挖没刨干净的山芋,刨出来的山芋都烂了,有的还长出了白毛,晚上母亲就加班把他们洗出来,剁碎了放在磨上推,再加工成煎饼,就那样的煎饼,母亲还舍不得吃,总是留给我上学的时候带着。
母亲之性如草之有节。草虽弱且柔,却有一股不屈的韧劲儿。犹如一首歌所唱:大风起,把头摇一摇;风停了,又停止摇;大雨来,弯着背,让雨敲;雨停了,抬起头,站直脚;不怕风,不怕雨,立志要长高,小草实在并不小!母亲,就是如此。在生产队干活,尽管母亲瘦弱,但干起活来,脏活、重活总是主动上前,抢着干,从不惜力,得到了生产队队长的同情,为照顾我家只有母亲一个劳动力挣全家五口人吃饭的困境,让母亲在饲养厂喂牲口,喂牲口的活虽说既累又脏,但工分有保障,全年三百多天,天天有工分,像这样的活只有“光贵人社员”才能捞着干的。母亲和其他饲养员一起披星戴月地铡草、清理粪便,垫土等忙碌着。一个星期天,我到饲养厂去看母亲,远远的便看见母亲一瘸一拐的挑着两个大筐湿漉漉足有150斤重的青草,摇摇晃晃地走一阵歇一下,我忽然发现母亲的脚包着的旧布浸满了血迹,忙迎上去:“娘,我帮你挑”。但母亲却说:“你小,正是长身子的时候,压着就不长个了”,仍坚持自己挑。原来母亲前一天在淘草的时候被玻璃片划破了脚,因没钱治疗,伤口感染发炎了。一起喂牲口的的长辈都很照顾母亲。常说:“你家里有小孩,就不要来那么早,晚上把牛喂好就可以提前回去了”母亲仍然早来晚回,从没比其他饲养员少干活。有一年,生产队长又安排母亲一个轻活,挨家挨户挑粪,挑粪时遇到一霸道人家,谩骂母亲把他家的厕所弄脏了,其实母亲没有到他家去挑,就和他理论,那家人硬说是我母亲给弄脏的,还要伸手打母亲,幸好被其他的人及时拦住,母亲哭着跑回家。夜里,我在朦朦胧胧的睡梦中,被母亲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的啜泣声惊醒。母亲坐在床边,背过身,低着头,擦干眼泪委屈地说:“我们孤儿寡母,就怕人家看不起咱,所以在外干活,你娘我从来都是不惜力气,不敢惹事,怕人家欺负呀……”。母亲对我们姊妹仨管教严格,教育我们堂堂正正的做人,她常说:只有做好人,才能做好事。极左路线时期,到处歪风四起,赌博成风。一天晚上,我也和其他的年轻人一起,学掷色子。我以为那只是玩的,不是赌博。正玩兴正浓,母亲找到了我,二话没说,扭着我的耳朵把我拽到家中才松手。我看到母亲铁青着脸,从来也没见她发这么大的火。她一句话也不说,只是自己在默默的流泪,我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,半天母亲才发话,她给我讲了赌博给家庭带来的悲剧。在那一时起,我一辈子连纸牌也没玩过。
母亲之情如草之无欲。俗语:草木无欲。母亲就是这样的人,一生只会在地里劳动,从不说谁是非,从来没和亲邻吵过嘴。我们老宅大院子住着四个家庭49口人。祖母、二祖母住堂屋;叔伯大爷、二大爷住一溜西屋;我大爷住东屋南头,我们住东屋北面两间。大家烧锅做饭都在西间屋里,时间长了,难免磕磕碰碰,但我母亲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口角,有些不如意的事和语言,母亲总是忍让,有些事还百般调和,一个大家庭都很和睦。她总说:“邻里好,赛金宝”。连村邻们都羡慕地说:你们看老孙家四世同堂,过的和和睦睦,真少见!”后来,我和弟弟结婚后,母亲也从来没和儿媳妇们吵过嘴,红过脸。儿媳妇们给他说什么,她都说一个字:“行”。四五个孩子都给看着,也没有怨言,亲邻们都说我们家是十里八乡都难找的和睦家庭,这里面都包含着母亲的无欲。
母亲之德如草之不屈。草无论生在沃壤,还是长在瘠田;无论植根墙头,或是扎根在山头,不管风吹雨打,总是不屈的挺立着,是因为它的根扎实地扎在泥土里。在土地里劳作一辈子的母亲,深知培土方能苗壮,重教才能子强。在吃饭都困难的环境下,目不识丁的她却有超越一般妇女的思维,认为让孩子上学接受教育是孩子最好的成长方式。1958年,我到了入学的年龄,尽管家里连饭也吃不上,她仍然把我送进了学校。1961 年,又把弟弟也送到入了学校,在三年困难时期,我也不知母亲从哪里凑了几元钱的学费。1964年,我以优秀成绩,被宿羊山中学录取了,晚上,我把录取通知书读给母亲听,母亲很高兴,但后来听到要交12元的学费时,母亲的脸色暗淡下来,我说:“娘,如果家里实在困难,那我就不去上学了。”母亲忙说“只要你好好上学,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上学的 ”第二天母亲向队里请了假,晚上回来跟我说“今天我去你外公家跟你表哥说了,你表哥有一位同学在中学任教,学费可以缓一缓。年底,母亲靠卖鸡蛋才把学费交上。1965 年春天,家里揭不开锅了,母亲流着泪就跟弟弟商量:“你哥哥上中学费用高,你暂时别上了,你和妹妹帮娘挖点儿野菜,先支持你哥哥上学,等以后有条件了,你再继续上。”弟弟虽然舍不得辍学,但为了成全我,还是勉强答应了。母亲想两全其美但没法呀!一天晚上,因为下雪路滑,我到家晚了,到家门口了,我看见母亲依靠在大门口向张望着,母亲只穿着很烂的旧棉衣,身上落满了雪,冻的直发抖,看见我回来,忙迎过来,着急的询问着我的冷暖,完全顾不上自己身上的那厚厚的雪花。我知道母亲把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,在学习上我更加发奋努力、刻苦攻读,每学期都以优秀的成绩来回报母亲。1966 年,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,母亲对我说:“你学也不能上了,就让你弟弟再上吧,小学不停课。”弟弟在1967 年春天重新回到了学校。弟弟也很刻苦,当上了班干部,年年被评为“三好学生”,上完了初中。在那个缺乏知识的年代,正因为我们兄弟俩有初中学历,以致后来在社会上谋到了正当职业,现在幸福地领着退休金安享晚年。晚年的母亲时常说:你们兄妹仨,我最对不起的是你妹妹,我实在没能力供她读书。2004 年农历三月廿日早上,重病醒来的母亲还问起孙子们上学的事:“孩子们上学都怎么样了?一定要让他们上好学、成才,为我们家争光。”我告诉母亲:“孩子们都很争气,我的二孩子还有弟弟家的二孩子都考上了研究生。”母亲满意地笑了笑闭上了眼睛……走完了她这艰难而又曲折的一生。(来源于 徐州 孙晋义) |